數年後。

越谷，深墨色衣裙的少女呈“大”字形隨意地仰躺在翠而茂盛的草堆裏，嘴裏叼著一根青草，一雙幹凈的眼遠遠地望著煙色的天。一位面目清秀的青年女子端著一盤瓜果走過來，半跪著坐在她身邊，溫柔地道：“吃些果子嗎？”

“唔，阿姐，我只想吃臘梅樹結的梅子。”少女側過臉來，漫不經心地道。彎彎的眉眼，半點都不曾變過，只是那依舊清澈如初的眸子卻像是蒙著一層薄霧，遮住了原先燦若星華的光亮。

那阿止笑著，用指尖輕輕點了一下她的額頭，道：“你呀，到底在想什麽，我們越谷哪裏能生出臘梅結的梅子？再說了，臘梅結的果子也不能吃，有毒的。”

“越谷有這麽多的花草果蔬，卻唯獨沒有梅子。”

“我同你說過多少次了，臘梅花傲雪而放，咱們這裏根本就沒有雪，又怎麽會有臘梅？你怎麽總是忘記了，還一遍遍地問別人。”

這是他們慣用的說法，用來應付那些天真懵懂的小妖。

“我沒忘記。沒有臘梅，不是因為沒有雪。”阿某抿唇，道，“只是因為半仙那句未必是真的話，把阿未封在沌月裏了。我知道。”

阿止面色一變，嚴肅起來，壓低了聲音：“我說過，這件事誰都能說，你不能。”

阿某垂眸嘆了口氣，隨意地盤著腿坐起來，將手支在腿上，手腕托著下巴，悶聲嘟囔道：“我曉得的，不然也不會跑到南城去了。要不是那樣，我也不會撞見原鳶，更不會遇見後面那些事了。”

“不過我倒是沒想到，阿鳶拿向我們告狀的事要挾你，你竟然會真的妥協。”阿止道。

“我那時也不是真想幫他。是那裏的老貓騙我說，只有葉家的臘梅樹才會結梅子。本來，就算他什麽都不提，我也一樣是要去葉家的。”

“那你後來知道他家的樹不結梅子了，怎麽不走？”

阿某楞了楞，回過頭來看著女子，嘴硬道：“我去都去了，總不能臘梅沒吃到，還白跑了這千百裏啊。”

“那你又為什麽要答應幫葉公子離家出走呢？”

“出去晃晃，說不定路上能吃到新鮮的臘梅的梅子呢？他好歹是個富家公子，有錢呀。和他一起走，總比我自己身無分文地瞎跑好。”

“那你怎麽最後沒吃上梅子就回來了？”

“我也不記清了，近幾年來記憶是越發的差了，連那個葉公子叫什麽都記不清了。大概……是他們人間，糟心事太多。”她猶豫著說完，沈默了一會兒，又嘆了口氣，一下子躺倒回去，道，“還是做妖好，一天到晚的，除了修煉就是玩，一點兒煩心事都沒有。想不起來也挺好的。”

那女子聞言，無奈地笑道：“他們人有一句話，叫‘三歲看大，五歲看老’，果真不錯。”

“什麽意思？”

“你學會說話以後就一直有個毛病，到現在都改不了。”

阿某嗤笑著，滿不在乎地道：“我能有什麽毛病？”

“你自己心裏清楚。”

“……”

阿某沈默了片刻，伸手從盤子中撈了一顆半大不小的果子丟進嘴裏，粗粗嚼了幾口便囫圇吞了，另一手枕在腦後，看著是隨性無狀的姿態，眉頭卻微微皺著，語氣也有幾分認真，她問：“阿姐，我有點想不明白，我總覺得我記得的這些事，不太像我自己的，就像是別人的故事，而我只是不知道從哪裏聽來的一樣，好些細節都記不清楚了。有時候明明前一天還和朋友提起來，後一天就想不起來自己和他們說了什麽……你說會不會是我吃壞東西了？”

“說不定呢，你這成日裏胡吃海塞的，誰曉得你都吃了些什麽。”阿止神色不變，如此回答道。

“哪有……我近來明明胃口都不大好，大娘交給我的心法練著練著就不想吃東西了，還總覺得困倦，養心訣應該沒有這些效果才對，要不然就是我修煉的時候出了岔子？”阿某蹙眉忖思著道，“可我明明是原原本本照著大娘教的法訣練的，她也沒說我練的有差錯啊……”

阿止挑眉：“你自己偷懶，不肯好好修煉，還怨養心訣讓你犯困麽？你怎麽說不是因為太陽太暖，花太香？”

“是這個原因麽？”

自然不是。

從某種意義上來說，阿某也算得上是獨一無二。自從碎星夫人制成“解因”以來，就沒有妖、人、魔能在服下這藥之後還記得那麽多事的。這小東西呢，從小都口口聲聲說著“事不關己高高掛起”，心裏卻最是重情。

不過那解因也不是凡品，好些事她還是漸漸地忘記了，只大概記得一點，朦朦朧朧的，好似前世，又像僅僅只是一個故事。食欲減退或是精神不振，都無非是出於記憶的空白，與那養心訣實在沒有什麽關系。

不過這些都不該讓阿某知道。

阿止不答反問：“難道碎星夫人還會害你不成？”

“唔，對哦，大娘不可能害我。”阿某點了點頭，有些木訥，感慨了一聲，道，“可能是因為年紀大了，所以記性才越來越差了吧……只是我總覺得我好像答應了別人什麽事，明明還沒有做完，卻記不起來了。說起來，阿姐，我先前是為什麽入魔的？”

“這我哪裏會曉得？是你自己偷偷跑出谷去，回來就變成了那樣，興許是因為你太皮，闖了什麽禍。”阿止猶豫了片刻，擡手摸了摸阿某的發頂，淡笑著勸道，“不過這也沒什麽，妖的一輩子那麽長呢，總有些事是要忘記的，忘了也無所謂，修為足夠深的時候，想記得的自然還會再記起來，何況入魔也不值得記，忘了也就忘了，好好修習養心訣，修身養心，別再著了心魔的道，不是很好麽？”

“真的好麽？”阿某擡眼望向她，“你不是總說我記吃不記打麽，如果我忘記了的話，只怕遲早有一天是要重蹈覆轍的。”

“所以啊，姐姐會一直看著你，不會給你重蹈覆轍的機會。”阿止笑道，“吶，要是你實在無心修煉呢，我就派給你一個任務，讓你打發打發時間，如何？”

“先說來我聽聽。”

“阿鴦她們族新出生了幾只小妖，正缺人手，不如就由你去幫忙，照料孩子，可好？”

“我不喜歡小孩子。”阿某斬釘截鐵地拒絕了一句，繼而又有些猶豫起來，思忖了片刻，輕聲嘆了口氣，又反悔道，“……也罷，總比成日這樣昏昏沈沈要好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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